读《全唐诗》,盛唐绚烂繁星,垂坠一时,个人兴衰荣辱像是大时代里的一粒砂砾,可以是撑起王国脊梁的小小零件,也可能是千里之堤岸的蚁穴溃点,砂砾不重要,也很重要。同理,刘梦得很重要,也并不重要。

    公元793年,刘禹锡进士及第,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看尽长安花,赢在起跑线上的大诗人出师极利,却明显后劲不足,二十三年,整整二十三年,人生最美好的时光里,他被一贬再贬,历经波折,人生之间可以想象到的生离之苦、死别之伤,他都确确实实地体验过,即便如此,满纸绝不低头的豪言,还是让他在人类群星闪耀时的一整个朝代里留下“诗豪”的传世美名。

    看不凡的人,就看他人生的最低处。可是在刘梦得的诗里,在他世俗意义上“一败涂地”的二十三年里,你也很难读到沮丧抱怨之语,住旧房子,他会说,“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和好友柳宗元写诗,柳宗元笔下的秋天是“宦情羁思共凄凄,春半如秋意转迷”,而刘禹锡则是“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他们一个向左走,一个向右走,却是一生未曾离弃的好友,贬谪任上,刘禹锡写下千古名篇《竹枝词》,柳宗元则写下《永州八记》,跻身唐宋八大家,你看,这是他们的“人生最低处”。

    一次失败,有时候就可以打倒很多人。刘梦得“头铁”,被贬多年后终于回京,他在玄都观留下一首《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

    紫陌红尘拂面来,

    无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观里桃千树,

    尽是刘郎去后栽。

    诗语讥忿,活脱脱一个“刺儿头”,大有我走了,我又回来了之感。一首诗触怒当权者,刘禹锡再度被贬。而这并不是结局,十四年后,这位风骨依然的诗人重新回到玄都观,二话不说又题下一首《再游玄都观》

    百亩庭中半是苔,

    桃花净尽菜花开。

    种桃道士归何处?

    前度刘郎今又来。

    刘郎刘梦得,他来了又走,走了又来,时光霜染白发,浸染世间万物,唯有人的精神内核无法摧毁磨败。人有两面性,刘梦得同样如是,面对滔天权贵,他满身尖刺,从来无法摧眉折腰事权贵;而对朋友,他又满是柔情,柳宗元早逝,他泪如雨下,哀哀写下“终我此生,无相见矣”,好友的诗集文稿由他整理,幼子由他抚育。晚年与白居易相见恨晚,面对一天天愈发老迈的身躯,白居易意兴阑珊,说“唯是闲谈兴,相逢尚有余”,刘禹锡呵呵一笑,安慰和自己同岁的老友:“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

    人生得意时,不自傲;人生低谷时,不自苦。人生很好的姿态,大概就是活成刘梦得吧。

 (作者单位:首都建设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