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生于新中国成立后不久后的1957年。父亲这一辈人一生经历了太多的坎坷。

    1960年父亲刚3岁,就赶上三年自然灾害。当时父亲生活的村子里很多人徒步到三百公里外的鲁西南逃荒。爷爷决定跟村里人一起外出逃荒,带着三个大一点的儿子和女儿走,把奶奶和父亲留下。因为奶奶体弱多病,父亲太小,根本走不到三百多公里外的地方。临走前的晚上,爷爷把把家里仅存的10多斤地瓜干交给奶奶:这点粮食你娘俩留下。饿坏了的父亲见到吃的抓起地瓜干就往嘴里塞。奶奶拉住父亲,把地瓜干塞给爷爷:这粮食你们带着在路上吃。说完看着着父亲留下了愧疚的泪水。爷爷当然知道奶奶的想法:如果把这点粮食留下,奶奶和父亲也许能多活几天,但是他和另外四个孩子就有可能饿死在路上。如果把粮食带走,奶奶和父亲会被饿死,但是他和另外四个孩子就有可能走到逃荒地,就有活下去的希望。作为一家之主,爷爷虽然心痛但只有一个选择:把干粮带上,让家里更多的人活下去。幼小的父亲还未懂事就在生与死之间被动地做出了选择。第二天天不亮,爷爷就带着四个孩子上路了,临走前他连再看父亲一眼的勇气都没有。爷爷走后的第三天,奶奶就饿得走不动路了,她把仅有的一点吃的全部留给了父亲。父亲虽小,但饥饿驱使着他到处找吃的。一次偶然的机会父亲在生产队早已没有粮食的粮仓下的砖缝里找到了一粒玉米,掀开地上的青砖,扒开地面的一层浮土,父亲发现了一个老鼠洞,从老鼠洞里掏出几十斤已经发霉的玉米粒……第二年春天,爷爷带着4个孩子逃荒回来,走到家门前迟迟地不敢推开院门,他害怕看到那悲惨的一幕。突然院门打开了,一个孩子跑了出来,看着立在门口的陌生人发呆,父亲已经不认识爷爷了。看到父亲还活着,爷爷激动不已,他抱起父亲就往屋子里跑,看见奶奶还活着,爷爷激动地老泪纵横。听奶奶讲完事情的缘由,爷爷当晚就给全家定下了一个规矩:以后家里谁都不能打老鼠,因为老鼠是救命恩人。后来人们都说父亲将来肯定是一个有福气的人,大难不死之人,必有后福。

    1974年父亲17岁,初中毕业。那时大伯已经参军,在青海当汽车连连长。本来大伯想让父亲去当兵,但村长见父亲身体强壮又机灵,就说:青海那地方太苦,你身体结实,有一把好力气,就留在村里当生产队队长吧。于是父亲就成了全村最年轻的生产队长。村长没有看错,父亲果然是种田的好手。他不仅有力气,干活麻利,而且头脑聪明,把生产队里的各项农活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在他的带领下,他们队的收成每年都比其他生产队的好。后来我问父亲:“你种田是不是有什么窍门?”父亲笑着道:“哪有什么窍门,无非就是肯吃苦罢了,别人锄一遍地我就锄两遍,别人浇一遍水我就浇两遍,而且每次我都是带头干,别人看见队长抢着干自然也就跟着干了。”父亲的道理虽然朴实但是很实用,他很快就成了远近闻名的种田能手。

    1978年父亲21岁,结婚生子。由于之前哥哥姐姐们都已经结婚开始单独生活,爷爷奶奶的田只能由父亲耕种。家里的田虽多,但只有父亲一个劳动力,父亲结婚后有了我和哥哥,家里田多劳力少的情况更加突出。在讲究精耕细作的鲁西北平原,种这些田最少要4个好劳力才能忙得过来,尤其是耕地、播种、浇水等农活必须要2人相互配合才能干,但父亲硬是一个人就全干了,并且在春耕的时候还要去给几个哥哥帮忙。记得我小时候一到春天浇田的时候经常5、6天见不到父亲,他一个人带着被褥,白天在田里干活,晚上就睡在田埂上,渴了喝一口河里的凉水,饿了啃一口冷馒头,每次浇完田回到家,父亲都要瘦一大圈。等到秋收后田里不忙了,父亲还要去修河,在寒冬腊月的冰天雪地里,父辈们用铁锨挖,用独轮车推,硬是靠着双手挖通一条条河渠,修葺好一道道堤坝。白天天蒙蒙亮就起床干活,晚上天黑了才下工,夜里就铺上被窝睡在雪地里,很多人20多岁就得了关节炎,一到冬天就疼痛难忍。长大后我问父亲:“那时候你们不觉得累吗?”父亲嘿嘿一笑:“怎么不觉得累?不过忍一忍就挺过来了。”父亲不仅能吃苦耐劳,而且还特别“听话”。每年夏天收了小麦,父亲总是先把最好的麦粒晒干装好,套上马车送到镇上的粮所去缴公粮。粮食运到镇上还要检查,如果不干净或者潮湿就得重新晾晒,父亲从无怨言,他把数十口袋粮食全部打开摊铺在马路边上,认真地清扫一遍晾干然后再装进袋子送去验收,有的时候要如此重复2、3遍才能过关。交上公粮,拿着镇政府盖了公章的收条,父亲才踏实地赶回家收割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粮食。有人曾对父亲说:“你太老实了,像你家这种情况,上有老下有小,公粮晚上缴几天甚至少上缴一点没关系的,咱们邻村的一个人跟你情况一样,每年都是最后一个才去缴,而且每次都少缴数百斤,镇上也没办法。”父亲却道:“公粮是上缴给国家的怎么能少呢?国家让咱种地,咱上缴公粮,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啊!”在国家工业不发达的那个年代,正是有了千千万万个像父亲这样老实勤劳的农民,用农业支撑起了国家经济的基础,才有中国后来经济的快速发展。

    1990年父亲33岁,靠着多年的辛勤劳动,我们家终于成了人人羡慕的万元户。但是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人们开始外出打工,没几年村里一半的人家都成了万元户,父亲用半辈子汗水积累起来的财富短短几年就淹没在了时代的洪流中了。面对这些变化,父亲非常坦然:“富了总比穷好,天天吃上白面馒头总比啃窝头强。”上世纪90年代,跟我年龄相仿的人纷纷辍学外出打工,那时候人们都觉得让孩子读书不但没用还花钱,不如外出打工。父亲却坚持让我继续读书,面对其他孩子打工寄回来的钱,父亲从来不说什么,只是拼命地供我读书。那些年父亲没有攒下多少钱,却供出了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等我大学毕业后分到了北京,人们都说父亲老了就可以享福了。但是父亲老了后却更累了,因为读书我结婚生孩子都比村里的同龄人晚,当父亲身边的人都开始安享晚年的时候,60多岁的父亲还要离开自幼生活的农村,来到陌生的城市给我照顾孩子,每天非常辛苦不说生活还不习惯。我曾打趣地跟父亲说:“当初村里人都说你大难不死是有福之人,看来他们都说错了,你这一辈子干了别人两辈子干的活,比谁都累。”父亲沉默了一会道:“我觉得这一辈子挺好。小时候幸运地躲过了那场灾难,跟那些被饿死的人比我是有福气的;年轻的时候靠着自己的劳动赢得了村里人的尊重,没有被人看不起,我是自豪的;老了以后跟着你去过全国那么多地方,看过那么多美丽的风景,不像我身边的很多人一样一辈子都呆在那个封闭的村子里,从来没有看过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我是幸运的,我这一辈虽然辛苦但是值了。”听着父亲的话我的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以前我敬佩父亲是因为他的勤劳踏实、不畏艰难,直到今天我才发现父亲最让人敬佩的是他开朗乐观、朴实无华。

    生于上世纪50年代的父辈,你们是辛苦勤劳、朴实无华的一代人,是值得后辈尊重的一代人!

(作者单位:北京市政路桥集团)